[金光]222-2

August 07, 2021

邊城舊事〈下〉(撼天闕 / 蒼越孤鳴♀)


※現代黑幫 AU ,涉及蒼狼性轉換。

※蒼狼天生女性設定,要素包含:親屬關係、家族倫理,不適者請謹慎閱覽。

提及墮胎議題(未詳細描寫具體場景),對此不適者注意;下篇主場為競日孤鳴。



顥穹孤鳴在日落以前回到祖宅,晚間還有一場飯局,他不確定返家後是否已近深夜。妻子希妲自從感冒引起併發症,身體久久不見好,頗有纏綿病榻的態勢,令顥穹十分擔憂。

他一到家便前往希妲的臥室,夫妻倆分房好些年,每晚妻子休息前,顥穹總會前往希妲房中陪她說話。自從生下蒼狼,希妲的情緒越發低落,連帶也影響了身體,顥穹遂提早與妻子見面相處的時間,有時是飯前,偶爾則是陪伴她在花園裡走走,一日也不落下。

這日顥穹買了一束花,想道希妲連著十天半個月待在床上養病,恐怕要悶壞了,讓她瞧瞧新鮮的花朵或許能夠開懷些,便吩咐司機在回程路上轉去花店。他屏退部下,來到妻子房門前敲了敲,不待裡面的人回應便推門進房。希妲正半倚著床頭看書,見到丈夫只微微抬了抬眼簾。

『今天感覺如何?張媽說你午餐沒怎麼吃,可是不合胃口?』顥穹溫言道,將手中的鮮花尋了個容器插上,又稍稍拉開房裏的窗簾。

『我沒有食欲。』希妲淡淡道,顥穹在床畔的椅上坐了下來,微笑道:

『不吃東西怎麼養身體?若是膩了張媽的菜,明兒讓人給你設計新的食譜——也到醫生來做例行檢查的時候了,剛好一次完成。』

講到看病,希妲的眼神細不可察地變了變。她靜默一會,緩緩道:『我恐怕熬不過今年了。』

顥穹驚笑道:『別說喪氣話,今天不就坐起來看書了麼?這不是大病,醫生也說放寬心療養,很快便能恢復健康。』

希妲搖搖頭,道:『正因只是小病,卻拖延這般久才讓我醒覺。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正一天天衰敗下去——我很清楚的。』

顥穹捏了捏拳頭,安撫道:『你是窩在房裡憋出心病了,待你好些,我們出門渡假去吧。或者你有甚麼想做的事?』

希妲抬起臉,直視顥穹道:『無論我想做甚麼事,你都會讓我去做麼?』

顥穹抬掌按著妻子置於書頁上的手,柔聲道:『當然,只要我能做到……』

希妲將手抽離丈夫的掌握,帶著微微的希冀說道:『我想見天闕一面。』

顥穹沉下臉,冷聲道:『你去那種地方做甚麼?』

『我想看看天闕,我一直不知道他在獄中過得好不好,』希妲複述道,不顧丈夫黑下來的面色。『這就是我想做的事。』

『他在牢裡能怎樣不好?住個人房,也無人敢找他麻煩,』

『可是天闕沒有自由啊,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,怎麼能夠忍受沒有自由的生活……』

『希妲,別再同我提起天闕孤鳴了,你當初怎麼答應我的?』顥穹忍不住打斷妻子,強壓著怒氣道:『你承諾我,今生永不再見他,』

『我還答應嫁給你,成為顥穹孤鳴的夫人,為孤鳴一族生下子嗣。』希妲毫無懼色,她蒼白著臉斷然道:『在獄中想殺死一個人並不困難,所以我的條件是天闕一定要活著。』

『難道我沒有做到?天闕孤鳴活著,還活得好好的!』顥穹咬牙道,攥著的拳頭冒出青筋。『你當初拿槍指著我,因為你以為天闕孤鳴死了。後來我告訴你他還活著,你便將槍口抵著自己威脅我——希妲,這些事我都能不去追究,但你現在想見他,我絕對不能容忍!』

『可我就要死了,將死之人的願望,你絲毫沒有惻隱之心麼?』希妲慘然道,彷彿要流下淚來,然而雙眼卻十分乾澀,或許是因為心早已死了。

『胡說甚麼,你只是想得太多,思慮過重才不見好轉,』顥穹到底捨不得妻子,他轉了話鋒,試著勸道:『你不願見我,我也同意分房而居,但蒼狼呢?你總要為女兒想一想。』

希妲彷彿聽見甚麼荒謬的事情,她帶著詫異與不可理解的神色望向顥穹,見他好似真以為孩子能使她回心轉意,又無奈地垂下臉來。她既想笑,又直欲痛哭一場,或許她曾經深恨顥穹,可現在她只覺得顥穹同自己一般可笑可憐。

『為甚麼……她不是天闕的孩子?』希妲喃喃道,她的話聲很輕,神情也很是寡淡,然而顥穹卻像是被她搧了個耳光,整張臉怒脹成紫紅色,「哐」地一聲站了起來。

『你、你……這麼多年來,你對我就沒有一絲夫妻之情?』他艱澀地壓著嗓子,克制著不對生病的妻子發怒。『你和天闕孤鳴在一起時,他又陪過你多少時候?我在旁邊看著你幾次為他哭泣,他心裡最重要的是孤鳴一族,他憑甚麼……』

『你心中最重要的,又何嘗不是孤鳴家的霸業?』希妲冷言道,她輕聲咳嗽起來,卻仍堅持說道:『只要天闕心裡有我……我知道他愛我,那就夠了。

『顥穹,你只是想證明自己比天闕優秀,包括讓他的愛人成為你的妻子,都僅是將天闕踩在腳下的手段而已。你對我的感情——』

『夠了!』顥穹怒喝道,希妲閉口不言,只疲憊地閉上眼睛。

滯悶的空氣好似黏在皮膚上,又似無形地淹過口鼻,不知不覺奪去人們的呼吸。顥穹渾身像被針刺火燎,不甘、怒意與深深的悲哀翻騰折磨著他的心,他這一生彷彿註定活在天闕孤鳴的陰影之下,天闕孤鳴的鋒芒、天闕孤鳴的驕矜……他哪裡不如天闕孤鳴,他何曾比不上天闕孤鳴!

『……你好好養病,晚餐記得吃,我會囑咐張媽做你喜歡的菜。』顥穹轉身背向妻子,希妲只不說話。他沒再待多少時候,實在也是無話可說了,便邁步離開臥房。

關上房門,只見夕陽的餘暉透過大片玻璃窗鋪滿整條走廊,顥穹將手撫上眉心,空蕩蕩的長廊只得他孤身一人,竟使他有種恍如夢境之感。他沉沉籲了口氣,正要挺直背脊返回大廳,一道清脆的童音在腿邊響起。

『父親,您回來了。』稚齡幼女抱著一隻半身大的玩偶站在顥穹身前,正是他和妻子的女兒——蒼越孤鳴。顥穹一凜,自己竟沒有注意到蒼狼的腳步聲,雖然祖宅保安嚴謹,幾乎可謂固若金湯,這個慣常走在繩索邊上的黑道龍頭仍是驚出冷汗。

『蒼狼,怎麼不帶護衛呢?』顥穹蹲下身,蒼狼懷裡擁著的絨毛玩具他不曾見過,大概是千雪買給姪女的禮物。

『蒼狼在樓下遇到步叔叔,他說您來探望母親。』女兒雖是年幼,可口條清晰,嬌脆的童音一字一句地回答父親。『母親身體不適,怕打擾她,蒼狼就讓保鏢叔叔們待在下邊了。』

『嗯,別打擾她。』顥穹站起身,蒼狼睜著眼睛抬起頭,問道:

『我能看看母親麼?』

『不,別進去,』顥穹反射性地回道,想著希妲看見蒼狼不過是徒惹傷心,她壓根不愛這個女兒——除非她是天闕孤鳴的血脈,然而這個可能性也早已為顥穹排除。

『為甚麼?』蒼狼不解道,母親生病以前,她就時常前來與母親說話,然而母親的態度總是不冷不熱。希妲沒有對蒼狼惡言惡語,但也僅此而已了,更多時候她常望著女兒傷情。蒼狼的虹彩似乎是隔代遺傳,同希妲或顥穹的眸色皆不同,反倒更像天闕一些。然而希妲在天闕孤鳴入獄幾年後方有了身孕,再怎麼著都不會是天闕孤鳴的種。何況千雪同顥穹這對兄弟的眸色也不一致,真要解釋,大概便是來自於祖輩的基因影響了。

『你媽媽……需要靜養,讓她獨自待著比較好。』顥穹解釋道,蒼狼雖不大明白,仍是聽話地點了點頭。

『蒼狼知道了。』

『千雪也快回來了,讓他晚上帶你出去吃飯,』顥穹牽著女兒的手走過金色的夕曛,一大一小在廊道上拖下長長的影子。

『父親不一同用餐麼?』

『爸爸還有工作,等一下就要出門。你乖乖的,無論去哪都要帶著保鏢,知道麼?』

『好的,父親。』

顥穹將女兒交給護衛,傭人為他穿上外套,車子亦早早在門口等著了。他不打算等千雪回來,這個弟弟雖然浪蕩,可對於宛如小妹般的姪女真心疼愛,他要千雪負責蒼狼的晚飯,千雪說甚麼都會即時返家,不讓姪女空等挨餓。顥穹對此相當放心,自然便忽略了女兒想要父母親陪伴的渴望。上一次他和希妲、蒼狼同桌吃飯是甚麼時候呢?那彷彿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顥穹太忙,希妲也不願多與丈夫孩子相處,千雪雖有心,終究不能隨時照顧。單獨在偌大的飯廳裡用餐,已是蒼狼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她寂寞而安靜,心裡邊想著甚麼無人知曉,身旁的大人既無力關切,也無心關切。

蒼狼目送父親離開,看著顥穹坐進車裡,在護衛關上車門瞬間,孤鳴祖宅的大門也隨之合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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撼天闕收到訃告時,不過是日復一日的獄中生涯某一天。監獄中的書信必然是被拆封檢閱過的,何況也一向沒甚麼人寫信給他。撼天闕甫自健身房回來,獨身居住的隔間裡頭,整潔的書桌上突兀地擺著一封信。

他無意走上前去,在看清信件正面大大的「訃」字時,心臟猛地漏跳一拍。喪宅的位址正是孤鳴祖宅,可見孤鳴一族中有人過世了。撼天闕第一時間想著,或許是那絕情的父親終於活夠了,抑或是顥穹孤鳴那狐狸精似的母親往生。這麼些年來,他極少聽聞孤鳴家的消息,只除了幾個新入獄的後輩,試圖與他攀關係時順嘴提起幾句。其餘時候,受刑人的對外聯繫管道皆受嚴密監控,何況獄中還有幾個顥穹孤鳴安插的眼線。

他不讓天闕孤鳴死,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,然而多數人也料想得到,這不是出於甚麼血親之間的慈悲憐憫,而是要敗者一生品嚐階下囚的恥辱與悔恨。

撼天闕心如擂鼓,微顫著手翻開訃聞背面,撞入眼簾的「先室孤鳴夫人閨名希妲女士……」幾個字,讓他不由自主地踉蹌一步,眼前驟然拍上一片黑暗,耳邊不斷迴繞著某個人的喊聲:「希妲死了——她死了——」

撼天闕以為是自己吼了出聲,可回過神來,他依然像一尊雕像般的站在桌前,手指死死地壓在白帖上頭。他艱難地轉動眼珠,將訃帖上的內容讀過一遍,得知希妲病逝於醫院,儘管訃告上寫「孝眷親屬等隨侍在側」,「親視含殮遵禮成服」等內容,可這大約就是制式行文,無從給予更多撼天闕想得知的訊息。她生病了?是甚麼病,難受得厲害麼?顥穹孤鳴為甚麼沒有照顧好希妲,夙這個哥哥又跑去哪裡了?他們為何就眼睜睜讓她沒了呢,他們怎麼敢……!

撼天闕心亂如麻,一時竟是動也不動,難以反應。忽然他發覺柬帖上希妲的名字模糊起來,以為是沾了髒污,忙用手抹了抹紙面,可那片模糊卻不減反增,這才覺察原來自己早已淚流滿面。眼淚沿著撼天闕的下顎匯聚成串,一滴滴濺落在桌面上,打濕了訃聞一角。

『希妲……』撼天闕嘶啞道,始終挺直的高大身軀轟然跪下,一隻手不勝傷痛地撫上眉心,乾澀而喑啞地痛哭起來。


清晨的龍虎城沒有工廠運作的轟鳴聲,也聽不見家庭主婦清洗衣服或鍋碗瓢盆的聲響。撼天闕在吹入室內的微風中醒來,窗戶被打開了,掩著日光的擋子正輕輕飄動。太陽尚未照亮整座城市,灰濛濛的光線中,撼天闕看到一片白皙窈窕的背部。

他的姪女——蒼越孤鳴正抱著雙腿坐在床尾抽菸,一頭微鬈的長髮鬆鬆地兜在身前,露出形狀優美的肩臂。撼天闕頓了頓,方才自己好似作了個夢,醒來卻忘記內容,乍然見到裸著身子的姪女,他稍想了會才回憶起昨晚的事情。

『你沒睡?』撼天闕撐起上半身,望著蒼狼的背影問道。蒼狼有些意外,挾著菸捲回過頭,對伯父露出微笑。

『我吵醒你了麼?』

『這倒不是……』撼天闕有股微微的異樣感,彷彿姪女忽然離他十分遙遠,即使她就側坐在不遠處而已。『你莫不是發炎了,身體不舒服?』

他指的是尿道發炎這事,昨天餵蒼狼喝了水,兩人又膩著一陣子,撼天闕不理輕聲嘟噥想睡覺的姪女,楞是帶她到浴室盯著蒼狼排尿,又給彼此清洗下體才上床休息。

蒼狼怔了怔,紅著臉道:『沒有……我很好。』

撼天闕蹙起眉,道:『難道我把你推下床了?』

蒼狼噗哧一笑,海青色的眼眸在晨光裡特別晶瑩,好似琉璃珠子。她因故醒來時,撼天闕仍把她攬得緊緊的,即使床鋪狹窄,兩人只得側著睡覺,可蒼狼依然睡得不錯。

『是我自己起來的,』

『就說了我的床沒好到哪裡去,你偏要同我犟。』撼天闕以為蒼狼沒睡好,抬起手煩躁地耙了耙額前的髮綹,蒼狼聽了細聲辯道:

『我睡得很好呀。』

『也不知道你在那裡抽菸多久了,你睡得好?』撼天闕嗤道,忽然像是犯了菸癮,便對姪女說道:『把菸給我。』

蒼狼依言挪近身子,在撼天闕欲接過她手上的菸捲時,自個吸了一口,俯下身捧住伯父的臉龐,徐徐將煙霧哺給床上的男人。撼天闕睜了睜眼,不怎麼肯定自己是否被姪女調戲了,然而仰視著蒼狼這件事,倒不讓他討厭。

蒼狼餵完那口煙,將灰燼抖落在床頭櫃上的煙灰缸中,才將菸捲塞進撼天闕嘴裡。她撐著手肘趴在伯父身畔,纖細的小腿嬌憨地翹起,雙足交疊。撼天闕看姪女那模樣就忍不住想揉她,她穿著衣服固然好看,可不著寸縷時才真正是純潔可愛——這當然不能是他拉著未成年少女滾床單的理由,有時描摹著蒼狼年輕潔淨的身體,都能深刻感受到自己的衰老與不堪。

蒼狼垂眸品味撼天闕叼著菸的嘴脣,隨著動作伸展賁張的肌肉,以及沿著軀體中線收窄的精實腰身;她漫無邊際地想道,兩個人都才吸過煙,接吻的味道一定很苦。撼天闕則望著姪女一會兒,見她只安靜地搓著被單,不知在想些甚麼,忍不住緩了語氣搭話道:

『今天有甚麼安排?』

蒼狼抬起臉,看向伯父凝視著自己的碧眼,回答道:『和叉玀去裁縫店試穿作好的衣服,以及到天井那兒的廟宇學打牌。』

『打牌?跟誰學?』撼天闕詫異道,他雖不至於認為龍虎城的環境會嚇壞姪女,可也沒有想到她融入得這樣快。

『和雞仔爺爺,還有廟口的長輩們,』蒼狼彷彿想起甚麼,微笑道:『雞仔爺爺是城區福利會的總幹事,上回我扶拐到腳的爺爺返家,又幫忙餵了一些雞飼料,他就教我怎麼煮茶葉蛋。』

撼天闕失笑道:『你也真能認識些有的沒的,別太放鬆戒心了。』他嘴上這麼說,心裡多少有些擔憂,不禁展臂攬住蒼狼的腰。

蒼狼小聲道:『叉玀有陪我去的,雞仔爺爺人很好。』

她伸出素手撫摸撼天闕新長出的鬍茬,始終若有所思。在這樣一個喧鬧、擁擠,充滿不法情事與一心求生的人們的巨大有機體中,晨曦裡的一幢幢樓房,一扇又一扇無序而繽紛的窗戶與陽台,她和撼天闕這樣一對男女,也能夠寧靜自然的裸裎相見,輕聲交談。伯姪倆說了一會兒話,撼天闕見蒼狼不十分精神,認為她果真沒有好好休息,便將姪女拉至自個身上,又理了理她蓬鬆的頭髮。

『和那女人約了甚麼時候試衣服?』撼天闕問道,蒼狼細膩柔滑的肌膚熨貼著他,縱使少女骨骼的稜角有些硌手,仍無礙他生出一股憐惜之心。

『大約傍晚,等城區福利會的事情忙完。中午的時候要去廟口看爺爺們打牌……』

撼天闕皺起眉頭,道:『在這之前沒人在旁護衛你?』

蒼狼道:『只是去廟口走走而已,這段路我很熟悉了。』她沒有說的是,自己還找到了幾處少有人知的捷徑——親衛們各自有事情做,撼天闕也不見蹤影那幾日,蒼狼已逐步探索起這座生氣勃勃的小城。

撼天闕默了一會,籲口氣道:『現在睡覺。起來我同你去廟口,早一些的話就吃點東西。會熱麼?』

『不熱。』蒼狼細聲道,抬起身子夾住伯父一條腿,終是忍不住問道:『早上的時候你好像做了噩夢。』

『是麼?我不記得了。』撼天闕輕撫姪女的大腿,他確實對此毫無印象,也不如何放在心上。

『你還說了夢話……』蒼狼躊躇道,指尖點著撼天闕發達的肱二頭肌,小聲道:『而且看起來很悲傷。』

撼天闕沒有注意到蒼狼的游移,他思索一番睡醒前的記憶,只有非常模糊的輪廓,反倒是睜眼後看到的那片裸背令他回味,遂道:『我確實沒有印象。』

『……嗯。』蒼狼悶聲道,不再就這個話題談論下去,撼天闕不以為意,只揉了揉姪女的髮頂。

『快睡吧。』

『晚安。』蒼狼禮貌地應道,撼天闕並沒有答話。她知道伯父的性子,對此並不在意。不如說,這個少女更加惦記、卻沒有問出口的事情,儘管她嘗試著將之整理到心房的一小角落,仍不由得縈繞在苦澀的喉間。

「為甚麼……你會在夢中呼喚母親的名字呢?她似乎讓你很難過。」蒼狼眨了眨眼,聽著耳畔撼天闕的心跳聲,惆悵地在心底問道:「你與母親曾是一對戀人麼?若我這麼問,你又肯回答我麼?撼天闕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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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醫生在自家的小診所執業許多年,說起他的姓氏,來求醫的道上兄弟們偶爾也會開開玩笑,問他莫不是和中原名人史豔文為旁系遠親?據說魔世那兒有個社團,叫甚麼修羅組的,新上位的話事人也姓史,似乎與中原史家真有點關係。

史醫生笑罵道,史姓又不是甚罕見姓氏,他若姓孤鳴,再來懷疑其背景也不遲。事實上,史醫生當真只是與中原的史君子同姓而已,祖上三代同史豔文那邊確實毫無瓜葛。他向來專做道上兄弟的生意——偶爾仍會有幾個普通百姓上門看診。又因史醫生沒有牌照,診所便設在某棟不起眼的公寓二樓,能摸上來的多半是熟客,要不就是有門路了。

他倒是正經醫學院出身,專業素養也著實不錯,至於為何走上無照密醫這條路,各人總有各人的前因後果。無論如何,史醫生技術好,口風緊,面對血氣方剛,態度惡劣甚或鬧事的患者也不假辭色,久而久之竟頗受道上人敬重。當然,那些有臉面的山頭大老自有專屬的醫療團隊,未必會將這低調的診所和史醫生放在眼裡。而史醫生與道上兄弟互利共生這麼些年,確實也沒有更多的追求。

初次同競日孤鳴見面,饒是見多識廣的史醫生也不禁在心中暗暗驚歎:真是好一位雍容華貴、風神秀雅之人,絲毫不比中原的史君子遜色。在那張見不著細紋,保養得宜的臉上,沒有孤鳴一族與生俱來的戾氣——史醫生的對照組自然是其老相識天闕孤鳴,說來這位競日先生還是天闕孤鳴的叔父,大家族的輩分和親屬關係當真複雜得很。

事實上,競日孤鳴同部下造訪自個診所,史醫生面上不顯,心內卻十分緊張。尤其是當他看到競日孤鳴身後,為其部下把持,束縛在輪椅上昏迷不醒的蒼越大小姐時達到高峰。天闕孤鳴曾帶著姪女來到診所求醫,距離上回相見也不過數月以前,史醫生多少曉得孤鳴一族正內部爭鬥得如火如荼,即使目前的當家競日孤鳴,從未對外承認少主出走一事。

『史醫生,幸會。敝人競日孤鳴,冒昧打擾。』競日孤鳴一襲西裝大衣,烏黑的頭髮齊整地往後梳,僅餘一綹偏長的瀏海微微撫過眉梢,令他看來莊重而不顯老。

『客套話便省下吧,孤鳴龍頭親臨,總不是專程來結識我這普通的醫生。』史醫生微笑道,語氣卻相當疏離。『蒼越大小姐可有不適?先讓她來病房躺下吧。』

『醫者仁心,今日前來,正是為敝人的姪孫女求診。』競日孤鳴微歎口氣,面上浮現既是擔憂,又飽含著愛護之情的神色。他微微示意,部下們便推著輪椅上的蒼狼魚貫進入病房。史醫生沒有問為何蒼越大小姐失去意識,她的狀況顯然是競日孤鳴有意為之——不該詢問的事情就別開口,這也是史醫生開業至今,常保平安的不二法門。

競日孤鳴自部下手中拿過一份文件,將之遞給史醫生。那是蒼越孤鳴的體檢報告書,史醫生狐疑地翻開檢視,隨後面色凝重起來。他抬頭望向耐心等待的孤鳴龍頭,後者始終掛著得體的微笑,然而聯繫至對其所求之事的猜想,史醫生竟不由得心頭一寒。

『競日先生,請入內談話吧。』史醫生開口道。


蒼越孤鳴的各項指數均屬正常,粗略地說,她的健康狀況相當不錯,唯獨懷孕二週的報告結果平淡又搶眼地陳列在紙面上。競日孤鳴坐下後,屏退身側的保鏢護衛,單獨與史醫生隔著桌子相望。

『哎,得虧敝人的醫生謹慎,在仍未確定小蒼狼是否有孕前,先排除了 X 光檢查項目。』競日孤鳴幽幽道,史醫生判斷不出他的語氣。

『這是應該的,女性是否懷孕,影響層面十分廣大——不單單是健檢類別而已。』

競日孤鳴將手交疊於膝,琥珀色的虹膜溫暖多情,他輕歎道:『是啊。敝人的姪孫女——小蒼狼怎麼會懷孕了呢?』

史醫生心下咯噔,眼前的男子依然是那副優雅從容的模樣,語氣亦十分和緩平靜,然而他沒來由地感受到一股恨意,又像是殺氣,比那些在診所流著血還要怒罵叫嚷的混混們凶殘百倍。史醫生忖道,若自己猜測無誤,蒼越大小姐腹中孩子的父親應當是天闕孤鳴,然而這到底是推論,沒有向當事人求證,終究做不得準。他不確定競日孤鳴是否知道了甚麼,索性默不作聲。

『敝人從蒼狼還這麼小,唔,大約只有這般高的時候便帶著她了,』競日孤鳴抬起手,在空中稍作比劃。『她是個乖巧的孩子,其實渴望有個玩伴,卻不好意思同祖叔叔說。』

『大小姐家教很好,想必多虧競日先生的教養,』

『多謝醫生的稱讚,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恭維了,』競日孤鳴微笑道,整個人柔和起來,彷彿陷入過往回憶之中。『敝人雖是小蒼狼祖輩,可年齡不過比小千雪大那麼點兒;小千雪也就稍長蒼狼幾歲而已。說起來,我那許久未見的好姪子——天闕孤鳴,史醫生認為他如何呢?』

『競日先生問的是哪方面呢,患者的隱私我不方便透露。』史醫生扯出一抹笑,答道:『實不相瞞,我年輕時和天闕孤鳴頗有交情,即使如此,我們也有三十多年不曾見面了。』

競日孤鳴道:『天闕孤鳴是醫生的病人?』

醫生道:『與其說是病人,應當算是患者家屬。』

『哦,家屬……』競日孤鳴溫言道:『那麼敝人是否能大膽推測,那位「患者」便是小蒼狼了?』

『確實如此。』

『小蒼狼得了甚麼病?』

史醫生面有難色,他頓了頓,只道:『恕我無可奉告。』

競日孤鳴並未發怒,他微微頷首表示理解,向後靠在沙發椅背上。他摩挲了一會手背,道:『天闕孤鳴信得過你,敝人自然也沒有理由懷疑你。這便是敝人為何將小蒼狼送來醫生這兒的原因。』

史醫生道:『您這樣說實在令我惶恐。』

『醫生,您太謙虛了,』競日孤鳴微笑道:『敝人雖未從蒼狼嬰兒時著手撫養,可也算是一路看著她成長變化。這孩子……具有高度共情的能力,她善良純真,即使知道這世界不如自己所想,依然不忘善待他人。

『有時看著她,我都怕小蒼狼哪日對旁人投注過多的同情與關心,錯覺自己對其產生了愛情——醫生,這是不是很好笑?她還那樣小,我這祖叔叔便擔心得如此遠了。』

史醫生勾了勾脣角,道:『競日先生也是出於拳拳愛護,畢竟是自小拉拔長大的孩子呀。』

『然而,敝人的憂慮卻是沒錯的。』競日孤鳴低聲道,陡然將目光直直射向對桌的史醫生。『真抱歉,上了年紀總是容易回顧過去。』

『您客氣了。』史醫生暗暗心驚,直覺競日孤鳴彷彿早將他困住——不是指外頭那些孤鳴一族的人,而是競日孤鳴留給他的餘地已到了頭。

『小蒼狼的身體有狀況,敝人帶她來此,便是希望能藉醫生之手為她排除。』競日孤鳴悒悒道,好似真心為姪孫女的健康憂愁不已。『敝人相信醫生口風牢靠,正如天闕孤鳴相信你。』

史醫生握緊拳頭,嚴正拒道:『我不能在未經當事人同意下進行手術。』

競日孤鳴道:『小蒼狼並不知曉這件事,身為她的長輩,敝人當真不忍心她接受這個事實啊。』

史醫生咬牙道:『這是威脅麼?競日先生打算將蒼越大小姐留在這裡,是麼?因為你知道天闕孤鳴遲早會找上門來,蒼越大小姐只不過是個誘餌?既然如此,她腹中的胎兒如何又有甚麼關係。』

競日孤鳴微微一笑,平和道:『我關心小蒼狼,與我是否以她釣出天闕孤鳴沒有衝突。這個孩子——敝人毋需深思,也曉得其生父是誰,想必醫生亦有所底了。』

史醫生道:『我不關心這件事。』

競日孤鳴道:『醫生,你很誠實,也很有原則。然而,你既走上密醫這條路,難免會有必須違背內心準則的時候。』

史醫生道:『競日先生,您又是用甚麼立場為蒼越大小姐做決定?』

競日孤鳴肯定道:『自然是小蒼狼的家人——這個立場了。可憐小蒼狼甫失去了父親,又被迫成為母親……她還這麼小啊。若有必要,敝人願意為小蒼狼代簽流產手術同意書,畢竟她現在意識不清,醫生也見到了。』

史醫生反駁道:『蒼越大小姐心智成熟度高,已擁相當的決定能力,這件事仍應徵得病人的知情同意,才能夠判斷是否進行手術。』

競日孤鳴詫異道:『「心智成熟度高」——醫生,這是出於專業的意見麼?你從何處評估呢,正式的測驗結果,或者天闕孤鳴帶她來就醫那一次?』他復將修長的指疊放於膝上,漫不經心地點了點。『若敝人的姪孫女足以自決,便請醫生回答敝人,為何小蒼狼的肚子裡會出現不該存在的東西?』

史醫生梗了半晌,終挫敗道:『你自有專業的醫療團隊,又何必找上我……』

競日孤鳴搖首道:『醫生,莫妄自菲薄呀。敝人信賴你,亦相信你的醫術——這麼多年來,道上兄弟哪個不曾受了醫生的恩惠。』他向史醫生投以親切而溫暖的笑容,微彎的眼角襯得那對琥珀似的雙眸更加迷人。『事成之後,便是看在以往醫生幫助過的弟兄們份上,敝人定然不會虧待你。何況事關小蒼狼,她可是敝人最重要的親人,術後還要勞煩醫生妥善照顧她,莫留下甚麼後遺症才好。』

競日孤鳴拍了拍手,立即有人開門走入,手中提著一只鈔票箱,顯然是早已備好,就候在門外等著。不等來者將箱子打開,史醫生便苦笑道:『你認為我能用金錢收買麼?』

競日孤鳴溫言道:『這筆錢是醫生應得的酬勞,如何看待它,敝人無從置喙。不過,有了錢自然能改變許多事,當作是為維護診所設備而收下,不也很好麼?』

史醫生道:『術後十日至二星期內或有少許出血現象,蒼越大小姐問起來,你要我如何答覆?』

競日孤鳴道:『敝人已告知醫生,小蒼狼並不知曉這件事。』他頓了頓,道:『希望醫生能儘快進行手術,敝人恐不便久待。』

史醫生歎了口氣,道:『可以。蒼越大小姐懷孕二週,適用傷害較小的真空吸引術。如陰道超音波確定為子宮內懷孕,且檢查並無其他異常,便能以真空吸引方式終止妊娠。手術全程約莫十分鐘,競日先生若想……術後探望蒼越大小姐,這一時半刻該不至於耽誤您。』

競日孤鳴頷首道:『那便拜託醫生了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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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為現今孤鳴一族輩分最高的成員,競日孤鳴卻有大半生待在北苗。這讓他在三十五歲後獨攬大權時,也未曾想過搬遷至苗疆中心的孤鳴祖宅。他的母親是父親——亦即天闕孤鳴和顥穹孤鳴的祖父最為寵愛的情人,用舊式社會的話來說便是小妾。當然,現代人提倡一夫一妻制,自然少講大房二房這樣的話題來。然而在孤鳴這充滿父權意識的家族中——不單單因其直系向來男多女少,即使到了競日孤鳴那一輩,他的兄長,也就是天闕孤鳴、顥穹孤鳴及千雪孤鳴的父親,仍抱持著對婚姻毋需忠貞的「信條」。

競日孤鳴九歲上便為兄長和姪兒忌憚,以致他很早便熄了擁有正常家庭的心思。他與陪伴自己多時的侍女姚金池相處融洽,感情甚篤,競日孤鳴也曾想著,姚金池或許便是他對尋常家庭臆想中的「妻子」了。然而那也只是偶然一現的想法,他從未對金池明白表示過,何況競日孤鳴極其敏銳地察覺到,他溫柔嫻淑的金池,暗暗心儀著千雪孤鳴。

他早早被兄長打發到北苗,好不容易裝病隱居,做個富貴閑人熬到了兄長辭世,才知道姪兒顥穹孤鳴是一頭更為心狠的狼。競日孤鳴平靜地接受這個發現,兄長能夠容他,是因為其子顥穹孤鳴要比競日孤鳴年長,後者於他而言更像徒有手足之名的晚輩。可顥穹孤鳴卻不能讓競日叔父活,一來顥穹孤鳴膝下只有蒼狼一個幼子,還是女孩兒,哪怕苗疆早有女性主導的幫會組織,於孤鳴一族終究是前所未有。顥穹孤鳴是鐵了心要讓蒼狼上位,如此一來,那逐步有了名望,年紀又躬逢其盛的競日孤鳴便成為孤鳴幼主最大的威脅。

顥穹孤鳴當年和父親聯手鬥倒天闕孤鳴,是萬萬不可能信任競日孤鳴的。他從不曾小覷這個年輕的叔父,他清楚以競日孤鳴的才智,早已推斷出祖父之死——以及天闕孤鳴落馬的真相。當初知曉事件內幕的人皆已走上黃泉路,即使競日孤鳴並非同謀者,甚至可說是某種程度上的受害者,該清除的隱患終歸得打掃乾淨。妻子過世後,顥穹孤鳴權衡再三,決定將年幼的蒼狼送往北苗,由競日孤鳴親自教養。這固然為監視之舉,可箇中緣由,恐怕亦與女兒同妻子越發相像的形貌脫不出關係。競日孤鳴接下這一局,毫無疑問地應承姪兒的提議,將蒼狼帶在身邊撫育,直到她讀完初中。

競日孤鳴在北苗的別墅是棟花園洋房,雖然頗有屋齡,可修繕維護得宜,反而沉澱出一股風雅的情致。與祖宅不同的是,玄關的實木大門旁是一整排玻璃窗,從外頭往裡看,能一覽客室中的景象。每到傍晚,客室裡便點起銅製刷金吊燈,顯出一派矜貴富足的氣氛。競日孤鳴喜歡花,尤愛桂花的香氣與入口的味兒,北苗氣候偏寒,不利月桂生長,為此他特別著人修建一座溫室,幾乎要將花園全部容納進去,更請來園丁按著競日孤鳴的喜好植栽,每日早晨便在花葉簇擁下用餐。

過去許多年,競日孤鳴的生活彷彿與姪孫女相依為命一般。千雪成年後遷出孤鳴祖宅,行蹤是越發飄忽不定了。據顥穹孤鳴說是跑到苗疆東南方定居,自個和朋友搗鼓起事業來——想當然這是顥穹孤鳴的片面之詞,他看似放任弟弟,一旦需要用人,千雪從來不會缺席。而手把手撫養蒼狼的日子,在競日孤鳴眼中是可喜且寧靜的;蒼狼是個十分好帶的孩子,她敏銳而不敏感,極少對祖叔叔提出任性的要求。特別是當她得知祖叔叔身體欠佳,大小補藥不斷時,更是變得甚為體貼乖覺,時常問候陪伴病弱的祖叔叔。

日子靜謐平穩地流逝而去,蒼狼十四歲時已出落得婷婷玉立,在競日孤鳴細心的教導下,行止儀態皆符合所謂的名媛標準。競日孤鳴曉得自己將孤鳴家的幼狼養廢了,可實際上一個父權社會中的女孩子,這個模樣興許是最好的。每年中秋和春節,蒼狼皆會返回祖宅與顥穹孤鳴團聚,然後抱著沮喪與不解回到競日孤鳴身邊。『父親對我不大滿意,』她曾如此向祖叔叔傾訴道。『可我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夠好——父親希望看到甚麼樣的我呢?』

競日孤鳴溫柔地安慰她:『你現在便很好了——我的小蒼狼已是個惹人憐愛的淑女嘍。』

這話半真半假,總歸競日孤鳴也不是那麼在乎蒼狼相信不相信;有時連自個說的話,競日孤鳴都不曉得當中究竟還有幾分真實性。

待蒼狼初中畢業,顥穹孤鳴準備將女兒接回祖宅。告知蒼狼之前,他倒有事先同競日孤鳴打過招呼。畢竟叔父養育蒼狼這麼些年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。競日孤鳴瞭解這是顥穹孤鳴的下一局,也是自己步向死亡的另一段路途。然而他心中毫無波動,因為早已習慣了。從父親「意外」過世起,死亡就像競日孤鳴的影子,始終不離不棄地尾隨身後。他早已學會與死亡一同生活,一旦看慣了它的臉也就不覺得可怕。競日孤鳴和顥穹孤鳴猶客套幾句,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家務事,方和藹地說道:『敝人會告訴蒼狼,請她儘早收拾好搬回祖宅的物品。』

隔日競日孤鳴起了個大早,他想自己大概有些疰夏,導致晚上睡得不好。他獨自來到溫室,前段時間種下的白薔薇紛紛盛開,枝葉相擁伸展,花團錦簇,交織成一片繁茂的花牆,整個溫室彷彿為白薔薇包圍,又像是薔薇花自成一個空間,消弭了溫室內外的界線。

競日孤鳴嗅著花朵的香氣,清晨的陽光徐徐灑入溫室,好似讓心境也跟著明媚起來。他兀自望著前方沉思,忽然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,試探著問道:『祖叔叔?』

競日孤鳴睜了睜眼,回過身時已掛上和煦的微笑,道:『小蒼狼,這麼早起?』

少女披著薄外套,蔥白的指間拈著一朵猶帶晨露的薔薇。蒼狼小心地執著花朵,競日孤鳴注意到其小枝上的鉤狀皮刺已被剪去,不由得伸手接過姪孫女遞來的白薔薇。

『昨日金池姐姐說薔薇花開了,我便想著早上來採一朵。』蒼狼靦腆道:『祖叔叔近日身子不適,蒼狼能做的不多,揀一枝留有露水的花朵送給祖叔叔,或許能讓祖叔叔心情好些。』

『小蒼狼……』

少女在晨曦照耀下對他微笑,海青色的眼睛溫柔而深邃。她由衷道:『祖叔叔,祝福你身體健康,歲月靜好。』

那是競日孤鳴心中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,他的姪孫女就如同手中的白薔薇般,純潔美麗,善良而真誠地觸動了他的心。為了蒼狼的純真,競日孤鳴可以無所不用其極,即使正是他辜負了蒼狼毫無保留的信賴。競日孤鳴走進單人病房,手術已經完成,蒼狼身上的麻醉藥效尚未褪去,緊閉著雙眼安靜地躺在病床上,恍惚間竟使競日孤鳴聯想到豔屍。

她死了或許是最好的結局,競日孤鳴遺憾地忖道。然而蒼狼腹中的東西確實令他有了旁的想法,這也是為何選擇將蒼狼送來此地的原因之一。競日孤鳴望著姪孫女蒼白的面容好一會兒,緩緩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被單,看見她手術衣下修長的雙腿,以及平坦的腹部。

那一瞬間,競日孤鳴幾乎要將手伸進衣服裡頭,嚴絲合縫地貼合著姪孫女的肚皮。然而他終究克制住了,只輕輕地將掌心覆上蒼狼和緩起伏的下腹,隔著布料感受少女暖熱的體溫。無論術前或是現在,皆絲毫看不出少女馥郁的花房中,曾孕育了一個小生命。然而那對競日孤鳴、對蒼狼以至整個孤鳴一族而言,不啻是個詛咒。姪女與伯父亂倫懷上的孩子,勢必會讓蒼狼一生背負難以承受的罪惡感。更何況——那是他的小蒼狼啊。競日孤鳴微笑著描繪蒼狼的眉眼,一段時間不見,她的五官越發深邃成熟,已初現女人的情味,日後或將出落得更加端麗吧。他看蒼狼是越看越好,這不單單由於他養大了她,也因為蒼狼曾經是屬於他的。

小蒼狼不會長大,不會懷孕,也不會成為某個人的妻子。她是在團花簇擁中嬌俏而立的少女,是拈花微笑,向自己遞上真摯祝福的女孩子。突然知道蒼狼可能成為母親,真是令競日孤鳴十分傷心。所幸發現得早,也慶幸蒼狼還甚麼都不知道——很多時候,活得不那麼明白總是比較幸福。當然,競日孤鳴未必管得住史醫生的嘴,可他不認為那如何重要。蒼狼已恨他入骨,即使在真相揭開以後,競日孤鳴還不曾與姪孫女面對面談過話,這次的事情,也是部下擒獲流落在外的少主,因其總想著逃跑,才出此下策給她注射鎮定劑。競日孤鳴見到的姪孫女已是睡美人的狀態,他亦十分好奇,再次相見的蒼狼會對祖叔叔投以何種目光。可遺憾的是醫療團隊的報告促使他改變心意,下回再見,也不知將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。

競日孤鳴的時間不多,部下們早已抓緊機會布置好監聽設備,任何聯繫上史醫生的訊息都逃不過競日孤鳴的雙眼。根據線報,天闕孤鳴早前帶著孤鳴少主及親衛退入龍虎城,那裡可是個麻煩的所在,若非蒼狼不知何故獨自出城,他未必能這般順利抓住她。殺了她——或者囚禁她將一勞永逸,可難保天闕孤鳴會藉此生事,聯合其它早有異心的山頭反抗孤鳴家。有眼力見的大老皆知孤鳴一族已成東西對抗之勢,天闕孤鳴出獄即是顥穹孤鳴留下的後手,光是這股風聲,便引得多少人暗中蠢動;而孤鳴一族的少主隨著伯父流亡,更明擺著昭示競日孤鳴得位不正——哪怕這江湖本是用實力說話,可義字當頭,總會有人藉此名目作亂。

當真諷刺,如今蒼狼要死,也得和天闕孤鳴一起死了。競日孤鳴神色溫柔,幽幽想道,小蒼狼又是怎麼看待自己同天闕孤鳴的關係呢?天闕孤鳴——現在是撼天闕了,可是小蒼狼的姘夫,還是工具呢?他總覺得蒼狼不會愛上撼天闕,一來她所受的教育在在牴觸這樣的關係,二來撼天闕的性格,對蒼狼來說太過粗暴了。可一部分的競日孤鳴也知道,蒼狼不是個能忍受與討厭的人發生關係的女孩子。她或許對伯父抱有好感,抑或是感激,甚至可能是吊橋效應作祟,但無論真正的原因為何,蒼狼也有權同任何她想親近的對象發生性行為,能夠錯覺自己愛上了甚麼人。只唯獨懷孕——那會磨損掉她的光彩,消耗掉她的健康,對她百害而無一利,而這令競日孤鳴感到莫大的悲哀。

競日孤鳴輕輕按著蒼狼緊實的腹部,俯身在姪孫女的眉心印下一吻,悄聲道:『小蒼狼,莫害怕……你肚子裏頭的髒東西,已經清除乾淨了。乖乖睡吧,祝你好夢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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